2025 年 7 月的华盛顿，闷热得让人窒息。白宫附近的一座新古典主义礼堂里，一场前所未有的人工智能峰会正在上演。美国总统特朗普站在讲台上，身旁是他新任命的 AI 与加密货币沙皇 ——David Sacks 。
台下的听众阵容堪称科技界的名人堂： Nvidia CEO 黄仁勋、 AMD CEO 苏姿丰，以及 Sacks 在硅谷的众多朋友、同事和商业伙伴。几乎每一个人都将从特朗普即将签署的行政命令中获益。
但这场峰会的幕后故事远比台面上的演讲精彩。据《纽约时报》报道， Sacks 最初计划让自己主持的播客节目 All-In 独家承办这场白宫活动。赞助商被邀请支付 100 万美元，以换取私人招待会的入场券和与总统共处的机会。
白宫幕僚长 Susie Wiles 在最后关头介入，坚持要求另一家公司共同主办。但这个小插曲揭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当一个坐拥 708 项科技投资的亿万富翁成为国家科技政策的制定者时，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的边界在哪里？
1999 年， 27 岁的 David Sacks 离开麦肯锡，加入了一家名为 Confinity 的初创公司。这家公司后来改名为 PayPal ，而 Sacks 成为其首席运营官。三年后， eBay 以 15 亿美元收购 PayPal ，一群刚过 30 岁的年轻人一夜之间成为千万富翁。
这群人后来被媒体称为 PayPal 黑帮 —— 不是因为他们从事非法活动，而是因为他们在硅谷的影响力几乎无处不在。他们创办或投资了 YouTube 、 LinkedIn 、 Palantir 、 SpaceX 、 Tesla 、 Yelp 、 Yammer…… 几乎每一家定义了过去二十年互联网格局的公司，背后都有 PayPal 黑帮的身影。
但 PayPal 黑帮真正的意义不在于他们各自的成就，而在于他们形成的紧密网络。正如 Sacks 本人所说：当年我们招不到其他人，只能靠朋友网络。这种互相扶持的传统延续至今 —— 他们互相投资对方的公司，互相担任董事会成员，互相站台背书。
2016 年，当硅谷几乎一边倒地支持希拉里时， Peter Thiel 成为科技界唯一公开支持特朗普的重量级人物。他向特朗普竞选团队捐赠超过 100 万美元，并在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演讲。
有趣的是， Sacks 和 Musk 当年都支持希拉里。但八年后的 2024 年，情况完全逆转。
Elon Musk 向特朗普竞选捐赠超过 2 亿美元，并创建了自己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 Sacks 则在旧金山的豪宅举办了一场募款晚宴，门票高达 30 万美元一位，为特朗普筹集了超过 1200 万美元。晚宴上， Sacks 力荐 JD Vance 担任副总统候选人 —— 而 Vance 正是 Thiel 一手培养并推荐给特朗普的门生。
2024 年 7 月， Sacks 登上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演讲台，完成了从硅谷投资人到政治人物的转变。五个月后，特朗普宣布任命他为白宫 AI 与加密货币沙皇。
《 经济学人 》在特朗普胜选后写道： PayPal 黑帮将接管美国政府。这并非夸张。
JD Vance——Thiel 投资的门生 —— 成为副总统。 Elon Musk 被任命领导政府效率部（ DOGE ）。 David Sacks 成为 AI 与加密货币沙皇。 Ken Howery——PayPal 联合创始人 —— 被任命为驻瑞典大使。 Jim O'Neill——Thiel 基金会前 CEO—— 被提名为卫生与公众服务部副部长。 Jacob Helberg——Thiel 旗下 Palantir 的高级顾问 —— 被任命为国务院经济增长、能源和环境事务副国务卿。
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局面：一群在同一家初创公司共事过的朋友，如今占据了美国政府的核心位置。他们的商业利益与政策决策深度交织，而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使得传统的监督机制几乎失效。
David Sacks在接受任命前有一个前提条件：他可以继续经营自己的风投公司 Craft Ventures 。
据《财富》杂志报道，当特朗普在2024年12月发出邀请时，Sacks明确表示，只有在能够保留Craft Ventures合伙人身份的情况下，他才会接受这个职位。 白宫同意了。
这一安排之所以可能，是因为 Sacks 被任命为特别政府雇员（ SGE ） —— 一种 1962 年创设的身份类别，允许私营部门专家每年为政府工作不超过 130 天，同时保留自己的私人业务。传统上， SGE 主要是 FDA 咨询委员会的医学专家或核管理委员会的物理学家 —— 提供狭窄领域的技术意见，而非制定影响万亿美元产业的政策。
但 Sacks 将这一制度推向了极限。他的发言人对《财富》杂志表示：鉴于 SGE 的规定， David 可以在不离开 Craft 的情况下花大量时间为政府提供咨询。 Sacks 本人则在社交平台上宣布：我期望将 50% 的时间花在华盛顿指导政策， 50% 的时间留在硅谷保持技术前沿。
为了解决潜在的利益冲突，白宫在 2025 年 3 月和 7 月分别向 Sacks 颁发了两份道德豁免令。根据备忘录， Sacks 和 Craft Ventures 出售了价值超过 2 亿美元的加密资产。但他通过 Craft Ventures 仍保留了数百项投资 —— 包括 449 项 AI 相关投资和 20 项加密货币相关投资。
《纽约时报》对 Sacks 财务披露文件的分析揭示了问题的规模：他持有 708 项科技投资，其中 449 项与人工智能相关， 20 项涉及加密货币。这些投资中的许多都可能直接或间接受益于他在白宫推动的政策。
更令人担忧的是披露中缺失的信息。他的公开道德申报文件没有披露剩余股份的价值，也没有说明他何时出售了承诺要剥离的资产。这使得外界难以判断他的政府服务究竟为他带来了多少利润。
华盛顿大学政府伦理专家Kathleen Clark在审查Sacks的道德豁免令后，对TechCrunch直言不讳：这就是贪腐。
而其中最为人诟病的来自于：
与 Anduril的军事合同
Anduril Industries 是一家生产AI驱动夜视设备的国防科技公司，Craft Ventures是其投资者之一。 2025 年 9 月，美国国防部宣布向 Anduril 支付 1.59 亿美元，用于设计新一代士兵装备原型。
这份合同的背景值得玩味。 Sacks 主导起草的特朗普 AI 行动计划明确推动美国 AI 公司与五角大楼签约。换言之，政策制定者推动了一项政策，而他投资的公司恰好是这项政策的主要受益者。
Anduril 发言人对《纽约时报》表示，公司获得合同不是因为 Sacks 的关系，而是因为创始人 Palmer Luckey 是世界上最好的虚拟现实头戴设备设计师。 Anduril 还强调，他们在 AI 行动计划出台之前就已经与陆军进行了接洽。
但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当你的顾问是一个在 AI 军事公司有股份的风险投资家，他给你写了一份呼吁 AI 进军军事的计划，然后你的五角大楼就和那家公司签了合同 —— 你要说这只是明智的政府政策，恐怕需要很大的想象力。
BitGo 是一家加密货币基础设施公司，提供稳定币即服务产品。 Craft Ventures 持有该公司 7.8% 的股份。 2025 年 9 月， BitGo 提交了 IPO 申请，准备上市。
在此之前， Sacks 是 GENIUS 法案的主要推动者之一。这项法案为稳定币提供了监管框架，被加密货币行业视为重大利好。法案通过后，多位加密货币分析师预测，稳定币的机构采用率将大幅提升。
对 BitGo 来说，这意味着其核心业务将获得法律确定性， IPO 估值可能因此大幅提高。而 Craft Ventures——Sacks 仍是其合伙人 —— 将直接从中获益。
2025 年 9 月，一家名为 Vultron 的初创公司宣布完成 2200 万美元融资。 Vultron 的业务是为联邦承包商提供 AI 工具，帮助他们赢得政府合同。
在融资公告中， Vultron 特别强调了一位投资者： Craft Ventures ，白宫 AI 顾问 David Sacks 联合创办的公司。
这个案例的讽刺之处在于：美国的 AI 沙皇投资了一家帮助企业赢得联邦合同的公司，而他的政策将直接影响哪些合同可以获批、哪些公司可以入围。
Craft Ventures 表示，这笔投资发生在 Sacks 加入政府之前。但批评者指出，关键不在于投资的时间点，而在于 Sacks 继续从这些投资中获益，同时制定影响这些投资价值的政策。
在 Sacks 与白宫的众多交集中，最引人注目的或许是他与芯片巨头 Nvidia 的关系。
2025 年初，拜登政府制定的 AI 扩散规则即将生效。该规则将全球国家分为三个层级，限制向除 18 个盟国以外的国家出口高端 AI 芯片。 Nvidia 和 AMD 等芯片制造商强烈反对这一政策，称其将扼杀美国创新，并将市场拱手让给竞争对手。
《纽约时报》报道， Sacks 今年春天与 Nvidia CEO 黄仁勋走得很近。在 Sacks 的建议下，特朗普政府决定废除拜登的 AI 扩散规则。商务部的声明几乎逐字呼应了 Sacks 一贯的立场：拜登的 AI 规则过于复杂、过于官僚，将扼杀美国创新。
这一政策转向的受益者是显而易见的。据报道，规则废除后， Nvidia 的全球销售额可能增加高达 2000 亿美元。政策宣布后， Nvidia 股价应声上涨。
Sacks 的律师否认两人之间存在任何不当关系。但问题的核心仍然存在：当一个影响芯片出口政策的政府顾问与芯片公司 CEO 建立密切关系时，公众如何能够信任政策是基于国家利益而非私人利益做出的？
作为加密货币沙皇， Sacks 推动的政策为整个加密行业带来了监管红利。 SEC 撤销或暂停了多项加密货币执法行动，包括对 Coinbase 的诉讼。 GENIUS 法案为稳定币提供了法律框架。加密货币价格在特朗普政府的友好政策下大幅上涨。
与此同时，特朗普家族推出了自己的加密货币项目 World Liberty Financial ，据报道已筹集数十亿美元。阿联酋王子向该项目投资 20 亿美元后，白宫批准向阿联酋出售数十万枚高端 AI 芯片 —— 这笔交易据报道正是由 Sacks 牵线搭桥。
批评者指出，这种政策与私人利益的交织已经超越了传统的旋转门问题。这不是一个官员离开政府后加入私企，而是一个投资者在制定有利于自己投资组合的政策，同时继续从这些投资中获益。
当《纽约时报》的调查报道发表后， Sacks 在社交平台 X 上发起反击，称其为骗局工厂的产物。随即，硅谷的科技领袖们纷纷站出来声援。
Salesforce CEO Marc Benioff称这篇报道不是新闻——几乎是战略破坏。Coinbase CEO Brian Armstrong称《纽约时报》是政治宣传机器。风险投资家Marc Andreessen将Sacks描述为美国伟大时代的回归，当时最有能力的私营部门公民在国家危难时刻无私地自愿为政府服务。
今年3月，在白宫举行的数字资产峰会上，萨Sacks坐在特朗普总统的右侧。自2024年中期以来，特朗普先生已三次做客“All-In”播客。图源：纽约时报
OpenAI的Sam Altman、对冲基金经理Bill Ackman、Meta首席技术官Andrew Bosworth以及Elon Musk也都公开为Sacks辩护。Bosworth写道，他希望那些在自己专业领域赚了钱、交了朋友的人能够参与政府工作。
Sacks 的发言人 Jessica Hoffman 表示：利益冲突的说法是错误的。 Sacks 遵守了特别政府雇员的规定，政府道德办公室决定了他应该出售哪些投资。他的政府角色让他付出了代价，而不是让他获益。
但并非所有人都认同这种投资者应该制定规则的逻辑。
民主党参议员 Elizabeth Warren 多次公开批评： Sacks 同时领导一家投资加密货币的公司，又负责制定国家加密政策 —— 这是明显的利益冲突，在联邦法律下通常是被禁止的。
或许最令人意外的批评来自特朗普阵营内部。右翼媒体人、前特朗普顾问 Steve Bannon 将 Sacks 视为科技兄弟失控的典型代表。他警告说：他们正在引导白宫走向一个新兴的技术官僚寡头统治的毁灭之路。
圣克拉拉大学马库拉应用伦理中心政府伦理主任 John Pelissero 指出：这里存在大量潜在利益冲突的可能性。作为特朗普顾问， Sacks 的职位并不要求他搁置自己的商业利益。
《纽约时报》的五名记者花了五个月时间调查 David Sacks 。他们没有发现明显的违法行为 —— 因为规则本身已经被重新定义，以适应这种前所未有的安排。
这个故事的核心问题很简单：当制定规则的人和从规则中获益的人是同一批人时，我们还能相信规则是公正的吗？
Sacks 的支持者认为，只有深度参与行业的人才能理解技术，才能制定不扼杀创新的政策。批评者则认为，即使不违反法律条文，当个人利益与公共责任如此深度交织时，判断力不可能不受影响。
截至发稿时， Sacks 仍担任白宫 AI 与加密货币沙皇一职。据报道，他正在精心计算自己的工作天数，以确保不超过 SGE 允许的 130 天限制，从而能够尽可能长时间地留在这个位置上。正如一位知情人士告诉 Semafor ：他没有打算离开。
与此同时，他投资的公司继续赢得联邦合同，他推动的政策继续重塑科技行业的格局，他的投资组合价值继续随着每一项新政策的出台而波动。
这是一个关于权力、金钱和规则的故事。在硅谷与华盛顿的边界日益模糊的今天， David Sacks 的故事也许只是一个开始。
《纽约时报》发言人 Charlie Stadtlander 在声明中表示：“报道那些影响数百万美国人的金融和产业政策的有权势人物，是《纽约时报》的核心职责。我们的记者没有预设立场 —— 他们调查线索，真诚地与当事人核实，然后发表经过确认的内容。”
让我们回到2025年7月那个闷热的华盛顿夜晚。
白宫附近的新古典主义礼堂里，David Sacks站在特朗普身旁，台下坐满了他的朋友、同事和商业伙伴。他们共同见证了一份行政命令的签署——这份命令将重塑美国AI产业的格局，而在座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将从中获益。
这个画面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隐喻。
传统意义上的"旋转门"描述的是政府与私营部门之间的人员流动：官员离任后加入企业，企业高管进入政府任职，周而复始。这扇门之所以被诟病，是因为它模糊了公共服务与私人利益的边界。
但David Sacks的故事揭示了一种新的可能：旋转门不再需要转动了。
当一个人可以同时站在门的两边——既是政策制定者，又是政策受益者；既是规则的书写者，又是规则的套利者——旋转门就失去了意义。这不是穿越边界，而是边界本身的消融。
《纽约时报》的五名记者花了五个月时间调查Sacks，他们没有发现明显的违法行为。这或许是这个故事中最值得深思的部分：不是因为没有问题，而是因为规则本身已经被重新设计，以容纳这种史无前例的安排。当制定规则的人与从规则中获益的人同属一个朋友圈，当他们共同定义什么是"合规"、什么是"冲突"，法律的边界就变成了一道可以随意移动的虚线。
1999年，一群刚出校门不久的年轻人聚集在一家名为Confinity的初创公司。二十六年后，这群人中有人成为副总统，有人执掌政府效率部门，有人成为科技政策的沙皇。他们在商业上互相扶持的传统，如今延伸到了国家治理的最高层。
这是一个关于成功的美国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权力如何自我繁殖的警示。
PayPal黑帮的崛起证明了硅谷式人脉网络的惊人效率；他们入主华盛顿的方式，则暴露了美国民主制度中一个日益扩大的裂缝——当财富的集中度达到一定程度，当技术的复杂性超越了监管者的理解能力，当"只有业内人士才懂行业"成为不言自明的共识，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之间的防火墙还能维持多久？
序章中提到的那个问题至今悬而未决：当一个坐拥708项科技投资的亿万富翁成为国家科技政策的制定者时，公共利益与私人利益的边界在哪里？
答案或许是：边界从未消失，只是被那些有权重新划定边界的人，悄悄地移到了一个对他们更有利的位置。
在硅谷与华盛顿加速融合的时代，David Sacks的故事不是终点，而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一种新型政商关系的到来。在这种关系中，旋转门不再旋转，因为门的两边已经成为同一个房间。而房间里的人正在书写规则，规则的名字叫做"未来"。
至于这个未来属于谁，答案就藏在那场闷热夜晚的宾客名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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